从“冉阿让”看译名实践中的归化与异化
Naturalisation et Dépaysement à travers la transcription de « Jean Valjean »
《悲惨世界》是法国大文豪维克多·雨果负有盛名的长篇巨著,主人公冉阿让的形象在我国更是深入人心。但法语初学者常会有这样的疑惑,即主人公法文原名 Jean Valjean,为什么不译作“让·瓦尔让”,而要译作“冉阿让”?如果说发音相近的话,同样是“jean”为什么却分别译作“冉”和“让”?本文即意在解释这背后的来龙去脉,简述汉语译名实践从归化到异化的转变过程。
○简史:Jean Valjean 的各种译法
1903年,苏曼殊(苏子谷)开始翻译《悲惨世界》,1903年10月8日起以《惨社会》为题连载于上海《国民日报》,拉开了我国译介《悲惨世界》的序幕。随后几十年间,不少译者都进行过翻译《悲惨世界》的努力(尽管全译本要等到上世纪七、八十年代才最终出现),不同译者也给予了主人公 Jean Valjean 形形色色的汉语译名,这里将重要的几个列举如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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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华贱(《惨社会》,苏曼殊译,1903年8月18日起在上海《国民日报》连载,共刊载十一回);
- 金华贱(《惨世界》,苏曼殊译,镜今书局,1904年)
- 常华尚[《可怜的人》,李丹、方于译,上海商务印书馆(万有文库),1929年]
- 约翰佛尔笳(《少年哀史》,柯蓬洲译,上海世界书局,1933年。节本,依日本永桥卓介《少年噫无情》并参考英译本译出)
- 尚万近(《悲惨世界》,李敬祥译,上海启明书局,1936年)
- 尚万强(今台湾译名)
- 冉阿让(今大陆译名)
通过观察上述译名,我们不难发现几个共同点。首先,这些译名基本都是音译。各译本汉译名与法语名的发音接近程度不一,背后原因包括译本差异(法文、英文……)与可能的方言影响。例如,金华贱一名有从英文译入的痕迹(强勇杰通过将苏译本与可能的日、英、法文版本交叉比对,厘清了彼此传承关系,最后确定苏氏的《惨社会》是译自英文译本。参见强勇杰,“苏曼殊《惨社会》的底本研究”,《东亚观念史集刊》第八期,2015年6月)。其次,绝大多数译名都在尽可能地模仿汉语姓名的结构,或者说译得像中国人名。将主人公冠以姓氏“金”“尚”“常”“冉”就是其重要体现。由此可见,“冉阿让”这一译名的出现是时代的产物,受到了当时翻译思想的影响。值得一提的是,既然是在模仿汉语人名,姓名之间当然紧密相连,不能写作“冉·阿让”。
至于为什么主人公姓名首尾同样的“jean”会被分别译作“冉”和“让”,也有个简单的解释:汉语姓名一般不会起与姓相同的名字,“冉”既为姓氏,名字中自然适宜换个字——上述“金华贱”“常华尚”等译名也都无一例外地避开了重字。
○变迁:从归化到异化
以本国语言转写外国人名时尽量贴近本国人名风格,这种做法并非汉语独有,而是世界各地旧时的常规。例如,法国民族英雄贞德(Jeanne d’Arc)在英语中被称作 Joan of Arc,荷兰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(Erasmus)在法语中写作 Érasme,等等。这种现象在《圣经》中体现得尤其突出:例如,福音书作者若望(注:正教称约安,新教称约翰。参见《〈圣经〉人物译名对照表》)在诸语言中分别被称作 Jean(让,法语)、Juan(胡安,西班牙语)、João(若昂,葡萄牙语)、Giovanni(乔瓦尼,意大利语)、Hans(汉斯,德语)、John(约翰,英语)、Seán(肖恩,爱尔兰语)、Ieuan(叶延,威尔士语)、Ian(伊恩,苏格兰语)、Yann(扬,布列塔尼语)、Иван(伊万,俄语)、Јован(约万,塞尔维亚语),等等。
随着世界各地之间的交流日益频繁,大众文化水平日益提高,转写他国人名的做法逐渐变得少见。如今,各地各语倾向于不再进行转写(不同字母体系之间的转换除外),而是选择尊重名字主人,保持其姓名的本来模样。例如,让–吕克·梅朗雄的名字到了英文仍写作 Jean-Luc,不会改写成 John-Luke;弗里德里希·尼采在法文中仍写作 Friedrich,而非转写成具有法语特点的 Frédéric;各语言字母若带音符或注音符号,如丹麦语的 ø、西班牙语的 ñ 等,在转写时同样倾向保留而非抹去。此外,日语过去转写西方专有名词时习惯使用汉字,如今则倾向使用没有固有色彩,因而更加中性的片假名(如过去作“仏蘭西”,如今改作“フランス”);汉语译名过去选字常有褒义情感色彩,现在作为推荐规范使用的各语言汉译音表选字则更为中性。(注:现今还存在少许仍进行转写的情形,特别是涉及基督教的名字。例如,公教会教宗方济各在法语、英语、意大利语、西班牙语/葡萄牙语、德语中分别称作 Pape François、Pope Francis、Papa Francesco、Papa Francisco 和 Papst Franziskus。)
在此,我们可以借用“归化”与“异化”这对概念来理解汉语(及世界各地语言)译名思想的变迁。这对概念最早由美国翻译理论家劳伦斯·韦努蒂(Lawrence Venuti)在1995年提出(英文 domestication and foreignization),法文译法不一,归化有 naturalisation 和 domestication 等译法,异化译法更多,如 dépaysement、étrangéisation、forainisation),但归化与异化两种思想早就存在,两种翻译理念之争也早已有之。归化意在以目标语读者习惯的方式来表达原文的内容,让译作变成地道的本国语言,以便于读者更好地理解译文;异化则主张在翻译上吸收外来语的表达方式,尽可能地保留和反映异域文化的特征和他国语言的风格。
我国译介外国文学的历史并不算短,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翻译标准与译名原则都曾历经变迁。看待问题时要设身处地、全面考量,尝试以过去的背景、立场与资源去理解前人所做的工作,切不可简单地以今天的标准去批评昨天的做法。就翻译标准而言,近代译国外小说多用文言与章回体模式,也不在意遵从原文,译者有极大的处置权,而今天我们强调译文要忠实于原作,不仅要准确传达原作的意思,也要尽量贴近原作的风格(当然,在异化的基础上仍会保留归化的成分,找准二者之间的平衡)。因此,贸然以今天的翻译标准去指责过去的文学译作,必然会失之偏颇。
译名原则同样如此,过去习惯将译名冠以汉语的姓氏,在音译基础上把外国人译得像中国人的姓名,如“斯大林”“罗斯福”等,现在则倾向音译,让人一望而知是外国人的姓名。一言以蔽之,译名实践过去习惯“归化”,如今则倾向“异化”。将 Jean Valjean 译成“冉阿让”,正是在过去“归化”思想影响下的结果。
最后值得指出的是,尽管“冉阿让”的译法不符合今天的译名习惯,但“冉阿让”之名早已深入人心,“定名不咎”,也就不宜再另起炉灶进行修改了。